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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敏敏和王博宇找到了郑江。关于刘赵李三件事,郑江跟之前说法差不多,就在他们俩以为又无果而终时,最后谈起贪污案,却让他们大跌眼镜。
“你真以为你父亲是清白的吗——见谅我此刻如此直白。你想堂堂村支书真不知自己村主任贪污吗?我父亲真能一手遮天?”
张敏敏脑子有点眩晕。郑江继续道:
“其实,当年村支书领着大家在村外铺设水泥路时,就有做工的村民向支书反映,钢筋标号不对,比规定标号小了两号,当时村支书说,上面就给拨下这么多款,买高标号水泥不够,还说他知道了,回头核实核实,后来却不了了之了。还有我父亲身体的确不是很硬朗那种,但也不至于坐几年牢出来不到三年就没了吧?知道我父亲怎么没的吗?他出来整天也不说话,在家里就呆呆望着你们家,我父亲心里憋屈啊!后来就生了大病,去了。我说这些不是为我父亲开脱,不可否认,当年我父亲的的确确贪污了,也的的确确偷卖过土地,可这些其实都是在村支书默许之下进行的!很大程度上,我父亲是在给支书背锅!据后来我从父亲那里旁敲侧击知道,当年那些款子很大部分都被你父亲拿走了……”
郑江竟一改之前说法,父亲竟成了贪污案主谋?!
“怎,怎么可能!大家都知道,我父亲在村里一直不管事的啊!”
“呵。这就是支书高明之处!我说过,很多事情并不是表面上那样。当年,哦不,准确说是这些年,支书表面上是甩手掌柜的,看起来一直是我们郑家管这个村,其实呐,小事他不管,大事他哪件不管?!你还记得当初你们俩回村时那件事吗?”
张敏敏努力回忆,难道是关于上报贫困户事情吗?
“是的。支书当着大家的面什么意见都没有,可后来呢,不还是按照支书意思上报的?我们郑家一直都是给你们家背锅的。我父亲是。我曾经也是。当年施工队还有钢筋水泥,的确都是我父亲找来的,可背后呢,你父亲却没少拿钱,要不然他用什么供你们姐弟上学,凭村支书那点买烟都不够的象征性的工资,还是凭那根本赚不了钱的养鸡场吗?”
养鸡场不赚钱?!张敏敏看向王博宇,得到的却是肯定目光,想起博宇初见父亲养鸡场时好像他就有同样疑问,心下越发肯定和阴凉。张敏敏知道种地入不敷出只够吃喝,一直以为家里经济来源是养鸡场,若不是,郑江说父亲贪污似乎也不无道理了?!
“当年我父亲傻呀,一直为自己‘无冕之王’沾沾自喜,进账出账都走他名字,从来没想过出事,毕竟那时全国各地哪个村官不贪污?正是因为如此,当镇委查起来时,你父亲一推六二五,要证据有证据要人证有人证,全都成了我父亲干的,我父亲下了大牢。你父亲却从此成为村民口中的好支书,成为县镇典范支书。进了监狱,我父亲才真正明白,自己跟支书手段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啊!那时他才真正明白,上蹿下跳的永远是小丑,真正有手腕的人从来不动声色。”
“就算我父亲不像表面上不问世事,可你们郑家人多势众,之前好多次你们郑家不都想把我父亲弄下台来吗,即便想分钱,郑叔又怎会答应?”
“的确我们郑家是大户人家,之前一直是这个村的管理者,可我也说过,很多事情并不像表面那样,从那年就变了,彻底变了。支书,嗯那时支书还不是支书,我还是叫张伯吧,从那年张伯打工回来,咱这个村势力就变了。当时我父亲以为他当支书是板上钉钉事了,谁能想到,最后票数公布出来却是张伯,而且是高票当选。我父亲很不服气,当时跟你想法差不多,以为张伯单门独户,就算当选上支书,分分钟就能把他搞下来,可到了动手时才发现,原来张伯也是有人支持的,刘叔和二宝叔当时就是张伯死党,后来我父亲想联合本家搞下你父亲,那时恍然发现,其实我们郑家很多人暗地里竟都投靠了张伯!随即才知道,当年张伯能高票当选,其中很多票就出自我们郑家人,是你父亲花钱买通了他们,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钞票更有魔力的?这不能不是我们郑家人的悲哀和耻辱了。那些人为一己私利,根本不跟我父亲一条心。所以我们郑家看起来家大业大,其实早不是铁板一块了!”
从见面郑江都笑眯眯,即便提起那三件事,他都神色自若,说到此处却神情有些激动:
“说起来,我父亲不是输给了你父亲,是输给了资本,输给了人性!其实,自古皆然。事情却从那年开始变了,变了的也不是人心,变了的更不是钞票,变了的是那个社会,是那个……扯多了,说回我父亲,当时父亲还是有人支持的,可那又怎样,在跟你父亲几次交锋后,那些人就不能不老实服帖了,甚至见到你父亲开始点头哈腰了,真是墙倒众人推……那也怪不得他们,谁都看得清当时形势,毕竟官大一级压死人,你觉得小小支书不算什么,那就太拿支书不当干部了,要知道,每次去镇上开会的是支书而不是村主任,所以谁真会为村主任跟村支书硬刚?利益最大化才是根本。所以你父亲一步步把我父亲拿捏得死死的,从我父亲手里拿钱又算什么。其实,村主任斗不过村支书,并不是村主任不够智慧不够手腕不够心机不够韬略,都是因为手里没那点权,这就是民不与官斗富不与权斗原因……”
结合生活,不能不说郑江的话放之四海而皆准,当然郑江说“墙倒众人推”,张敏敏忽然想起,郑江之前为何不说这些,是因为他看父亲疯了吗,这难道不也是“墙倒众人推”?很多事情都是如此戏谑,顾不上哂笑,她忽又想起一个巨大疑惑:
“那也不对啊,就算我父亲才是贪污案最大主谋,当年你父亲为何不跟警察说?没有证据也不妨碍他跟警方坦白实情,警方想要找我父亲把柄,难道会很难吗?”
沉默。足足两秒钟的沉默。咔吧下,郑江点起了一支烟。
“其实,”烟从鼻腔里漫出来,郑江无限索寞地说,“这也是我很多年都想不通的地方。我父亲是给你父亲背了锅,出了监狱又气不过,当初为何又心不甘情不愿还是替你父亲背下那口锅?我不知道,父亲到死也没说……”
“等等!你说我父亲当年当上村支书是贿选,我们家哪来的钱,打工吗?”
张敏敏隐隐约约记得父亲的确出去打工过。那天她还一直拽着父亲不放,后来不知怎么,一转眼父亲不见了,不知多久,两年?一直没消息,那时母亲时常念叨,直到她上学前班,有点熟悉又陌生父亲才回家来。按时间推断,那时中国改革开放大概没多久,父亲还算是村里第一批打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