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怎可如此处理啊?我和你说过安定公主的。此人是睚眦必报。我没和你说过我是如何获罪的,你要知道,我最早就是得罪了安定公主府,才会被陷害最后到了三代为奴不能放良的地步啊。”说到此时,蔡德是老泪纵横,声音哽咽不能自抑。蔡夫人见蔡德说起了旧事,也是哭出了声来。
蔡德是如何获罪的,我是真的不清楚。我怕翻起旧事让蔡德一家难过,就从未问过他。今天见他说起自己就是因为得罪了安定公主府而获罪,我不由得想仔细听一下,好验证自己的计划。
“蔡叔,我从不知道你获罪的始末,你愿意和我说一下吗?”我小心地问蔡德,生怕他被旧事伤了神,
蔡德流着泪,沉默了很久。渐渐地他神色坚毅起来。蔡夫人就像被惊吓的鸡雏,不知什么时候依偎到了蔡德的身旁。蔡德抓紧了蔡夫人的手。
“阿德,你不要说了,我怕!”四十多岁的蔡夫人这一刻就如同一个十六岁的新嫁娘,紧紧地靠着蔡德,身体在剧烈地抖动。
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残忍,赶紧给他们夫妇行礼,嘴里说道:“蔡叔、蔡夫人。小郎唐突了。这个事我以后再也不会问了,您们不要再想过去的事了,我保证让您们今生安定。您们再也不用担心了。”我是肺腑之言,蔡德对家里的贡献非常的大,这一大家人,都被他管理的井井有条。他阻止过我很多次的冒傻气的行为,帮我和都督府,崔家,卢家维持良好的关系。
“没事的,这件事压在我心头好多年了,我也是不吐不快了。我只是希望我死后,至少还有人相信我的清白。”蔡德扶着蔡夫人坐下了,他们两个就依偎着坐在了一起,就像大雨中,芭蕉叶子下两只浑身湿漉漉的小鸟。
“蔡公,我从来都是相信您的清白的,你的人品一直就被我敬服。你一直就是我学习的榜样。”我不是奉承蔡德,开始我也不是很信任他的。
他做过度支郎中,但他采用的是单式出入记账模式。我对此是很担心的,毕竟单式记账模式一笔金额只做一次记账,如此就很容做假。我们家的业务量是非常庞大的,所有的会计业务都是蔡德带着账房进行操作的。账房人员是花钱雇的,这些人都归蔡德直接管理。对此,彩依和我提出过无数次质疑,直到我让她按照复式记账方式,按借贷模式记账。每笔金额至少记录两次。馨儿是懂得复式记账法的,毕竟她管理过酒吧。馨儿复核过几次后,就不再复核了,因为蔡德在账务上没有做过任何的手脚。
由此,我对蔡德信任了起来。这就像一个人从宝山经过,一山的财宝。蔡德却能做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境界。这对我这个买花生都要抓一把尝一尝的鸡贼来说,这可就是太难了。
“谢谢你小郎,我知道你对我的信任。你将整个家都托付给了我。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蔡德的眼睛里再次盈满了泪水。
“那是十年前,皇太子李弘随驾洛阳东都,没想到在东都合璧宫突然去世。这件事当时有很多的说法,我就先不和你说了。皇太子死了,先皇、天后是悲伤不已,追赠为孝敬皇帝,要按天子之理下葬。但因为皇太子是在青年时突然驾崩,在长安附近没有为其勘测过陵地。高宗就请李淳风的儿子李谚为皇太子在洛阳附近堪舆吉壤。李谚当时是太史承,他走遍洛阳的邙山,最后在偃师的缑氏镇东北五里的滹沱岭上,找到了龙穴。说是此穴大吉。”
李弘的陵地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是亲身去过的。姐夫的老家正好就是偃师城关镇,距离李弘的皇陵只有十几公里,因为唐孝敬陵离玄奘故里很近,就去瞻仰过。那时的唐孝敬陵是没有修缮过的,只看见了两个红土的封堆。在周围的地理有些断裂的石碑、石马、石人。当地的传说很多,最主要的就是武则天毒鸠了亲儿子李弘,李淳风为李弘找到龙穴,说是此穴的子孙是要当皇帝的。武则天怕李弘的子孙当皇帝,又将李弘的庶子给害死了。而且为了破坏此地的风水格局,没有将李弘葬在了陵墓的中央,他被葬在中心偏西的地方,就是那个大红土堆。当地人称作“太子冢”,小红土堆偏了东北,当地人叫做“娘娘冢”。我们当时还托印了石碑上的文字,这就是唐高宗李治亲书之《孝敬皇帝睿德记》碑,当时的石碑就风化严重,上面的很多文字都不可辨认。但我后来在《全唐文》上找到了原文,通篇读下来,我是深深地感觉到了李治作为父亲的悲伤。
现在听来,发现了当地传说的错误,原来李弘的陵墓地址并不是李淳风定的,而是他儿子李谚定的。想来675年,李淳风一定是死了,因为李淳风在高宗时一直就是任太史令,如果他没死,他儿子是不可能认太史承的,太史承是太史令的副手。李治不肯能让李氏父子同时任一个部门的正副手的。由此看来当地的传说肯定会有很多的不实之处,连堪舆陵墓的人都会搞错,怎么可能知道李弘是被武则天毒杀的秘闻呢?我一直就相信虎毒不食子,况且一个人作为母亲,怎可能毒杀自己的亲子呢。很多诽谤武则天的说法都来源于《新唐书》,想来都是大宋的士大夫不忿于女人做了皇帝,栽赃给武则天的吧。
我继续听蔡德说道:“高宗当时将皇太子陵墓的监造,交给了安定公主的驸马郑敬玄。交给他是出于几方面的原因,第一郑敬玄当时正好任职工部侍郎。第二安定公主虽名为李弘的义姐,实际却是李弘的姑奶。郑敬玄作为驸马,被高宗和天后信任。第三郑敬玄的族爷郑善果在隋唐两朝都任过工部尚书,荥阳郑氏的很多子侄都在工部任职,都懂得陵墓的营建。第四荥阳郑氏就是都是荥阳人士,他的子孙也都在汴州,洛阳也有很多的郑氏子孙,这对陵墓物料的收集,无疑有很大助力。”蔡德将高宗为何选择郑敬玄监造李弘墓地,给我说了个通透。
荥阳郑氏是五姓七宗,李世民为了拉拢郑氏。将十四岁守寡的千金公主再嫁给了郑敬玄,当时郑敬玄的父亲任果州刺史,果州就是后世的南充。地处要地,钳制南北。他父亲在隋朝就任果州刺史,在当地势力雄厚。千金公主后认武则天做了义母,从姑姑变成了女儿。并将自己的面首冯小宝送给了武则天,冯小宝后来改名叫了薛怀义,就是殴打彩依的前公公,自己的族叔兼家主之人。
“工程修了五年,我负责的正是孝敬皇帝皇陵的度支。之前我一直就没有发现问题,可是皇陵的工期是被一拖再拖,本来是计划建造五年,可到了第五年的时候却还有很多都没能建好。按道理这件事不归我管,但皇太子皇陵的花费早就超过了预算。户部的长官责问与我,我只好亲自去了皇陵。到了皇陵我才是大吃一惊,皇陵建造逾期竟然是因为工匠大量逃逸。我暗自调查,竟然是皇陵建造的主管,从来都没有按照工部的规定足量发给工匠工钱。一半以上的工钱被人给贪污了。我当时本来是想上书弹劾的,但考虑到郑敬玄的身份,我还是先去找了他,和他说了我发现的情况。没想到郑敬玄闻言也是大惊失色,说马上就去严查,三天之内告诉我他处理的结果。没想到三天后,郑敬玄没有来找我,安定公主府却派来他的长史,那个长史和你现在见过的长史不是一个人。那人姓武,为人十分的霸道。他对我说,这件事让我少管,安定公主自己会和天后交代原因。我当时就是大怒,工钱我可是按月一分不少地拨给郑敬玄的。皇陵营造使也是按月给我按了手印工役领取证明的。现在工役却说只收到了三分之一的钱,很多的关键部位都不是专业的工匠在做工,都是附近的平民在服免费的徭役,而且都是超期服役,工地的伙食奇差,这才造成大量的白役无法忍受,纷纷地逃逸。工匠不敢逃,但他们都是一年都没见过一文钱,只好偷懒。我告诉那个武姓的管家,我立刻就会上书先帝弹劾。那个公主府的管家是呵呵地冷笑,对我说,我要是敢弹劾,保证让我三天之内,身败名裂。”
说到此,蔡德是长叹一声,好像要将胸中的所有的怨气都吐掉一般。蔡夫人安慰地摩挲蔡德的手背,让他能平静下来。
“我刚写好弹劾,还没等我上书。我的下属史良就先弹劾我强买了他家一处宅子,并利用他的工作失误要挟他,强奸了他的妻子。他竟然拿出了了契约,上面竟然有我的手印。他的女人竟然到我家门口上吊自杀,史良守在旁边不许任何人阻止。当天下午,我就被弹劾贪污皇陵工役的工钱。我根本都没能到大理寺申辩,吏部就将天后贬黜我的旨意发给了我。我被贬黜到崖州做了不入流的文吏。”蔡德说道此处,蔡夫人就开始哭泣。安定公主府可是真够狠啊,他们竟然从名誉上彻底摧毁了蔡德。这就让蔡德今后没了一点翻身的机会。名誉对大唐的文人来说无异于生命,我能想象的出当时蔡德的悲愤。
“小郎,你以为这就是结束了吗?小郎!我要告诉你这才噩梦的开始。我的大女儿在路途中,被押送的士兵侮辱,跳河自尽了。我的怀了身孕的妾氏,被轮奸大出血而死。我遇到过两次刺杀,都是侥幸才逃的了性命。好不容易活着到了崖州,我被分配到了舍城做文吏,那个舍城就是在琼山里,名字叫城,其实就是一个寨子。我们一家刚到了三日,就遇到土蛮攻城。城内是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全城男女老幼只有只有四百多人。土蛮却有一千多人。县令决定连夜突围,我们这四百多人,趁着夜色沿着山路跑到了文昌县。这样的事,在崖州是经常发生,官员从来都没因此受到过惩罚。那里毕竟都是羁糜地区,从来都是守得住就守,守不住就跑。崖州都护府都随后会派大军清剿土蛮,抢回县城的。这一次,所有官员都被我牵连了,但他们都只是受了贬黜,只有我们一家被降为了奴籍,而且三代都不许赎身。小郎,你知道吗?我受的这一切,都是安定公主府所赐。我的小儿子到现在都寻找不到啊!小郎,你就醒醒吧,不要像我一样,鸡蛋碰石头了。你也会头破血流的。”
蔡德将自己的整个遭遇说了一遍,这一刻他已经是悲愤的不能自抑,泪水再次磅礴而下。
我听了他的诉说,指甲将自己的手都扎破了。我也是满腔的怒火,比起蔡德一家的遭遇,我们可真是算幸运啊。至少我们这些人还都活着,还有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