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怀德回金家台比刘明海周梅他们早些,是赵小满去接的。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把原来的衣服都脱下来扔掉,换上了干净衣服,赵怀德这才恢复了一小半的精神。
这十来天,要说没有被打,那也说不好。有些人脾气不好,问着问着就动手。动手的目的也不是真要怎么着,犯不着,他们都是当差的,又不是为自己家里做事,犯不着动真格的;主要是杀一杀威风,改一改脾气。好在赵怀德也是六十岁的人了,即便是打,也没有下狠手。主要的是赵怀德心里压力大,担心别人背后戳脊梁骨,担心自己的事情对儿子、孙子有影响。当然赵怀德也有值得庆幸的地方,那就是自己犯下的不是杀人越货那样的丑事。
回到家,堂弟已经煮熟了饭菜等候了。赵怀德痛痛快快洗了一个热水澡,饱饱地吃了一顿,还喝了两口酒,也就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才发现身上有几处痛得厉害。要赵小满把原来准备的膏药化开贴上,在藤椅里坐了一两个时辰才觉得舒畅了些。
堂弟说要摆几桌,请来亲朋好友吃一顿才好,赵怀德一开始没同意。赵怀德问起了成子的事,家里人都不说,只说自家只管自家的事。见问不到,赵怀德也就不问了,他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一直以为成子不会有问题,就算有问题也不应该比自己重。他不明白说成子睡觉打鼾、磨牙到底对成子有多大的影响,他一直以为他们做这些只是为了减轻他的罪孽,只是为他好,没有别的意思。
这天下午,王友晟和唐三赖来拜访赵怀德,不一会儿,胡亮、张丰凯也来了。王友晟的意思是赵怀德挖出了隐藏的阶级之敌人是立了功的,应当是值得表扬的。王友晟还建议胡亮的贫协将赵怀德选为副主席,并指定他为金家台村副村长。唐三赖对赵怀德堂弟想请客去一去晦气的想法给予了肯定,说道:“好!那就请,只是不是去晦气,而是庆贺。”堂弟连忙改口说道:“那就祝寿?”唐三赖说道:“好!祝寿。”
王友晟盛赞赵怀德也是有想法的,成子的事难说对与错,自己在其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这也是难说对与错的;把所有事情推到赵怀德那里,不说别有用心吧,至少自我感觉要好些。而唐三赖的想法却很简单,挖出了坑,土就得堆起来;成子是坑,赵怀德不就是从坑里挖出来的土嘛,那不得好好拍紧了。
好些事情对于惊魂未定的赵怀德来说,那都是费解的。所以他想到了一个词,叫“冲喜”,他认为给自己祝寿就是冲喜,通过办喜事来冲掉坐牢带来的晦气。至于说“挖出了阶级之敌人”这样的话,赵怀德是听不懂的,更不可能联想到成子。
当晚,胡亮召集贫协成员完成了相关步骤,成功使赵怀德当选为贫协副主席,并决定指派他为金家台村副村长。散会后,送大家出来,胡亮没有回家,而是上了金家台,进了李家院子。
“怎么这赵怀德还立了功了?”“什么事,你在说什么事?”“王队长安排,让赵怀德当贫协副主席,行政村副村长。”“哦,赵家祖上的坟山冒青烟了!”“不是说笑,是真的。他们说赵怀德挖出了成子这个阶级之敌人。”“阶级之敌人!什么是阶级之敌人?”“我们学习的时候说过阶级,就是说有钱人是一个阶级,如地主之阶级、资产之阶级,没钱的人是一个阶级,如农民之阶级、无产之阶级。有钱人的阶级和没钱人的阶级是对立的,是敌人。”“哦,是不是说你胡亮是没钱人的阶级,我是有钱人的阶级,我们是敌人。”“是这么说的。还说能够分辨出阶级,站在农民和无产之阶级这面,那就是革命;模糊阶级的界限,也就会站到有钱人那边去,那就是反-革命。”“你是说那些说我们人与人之间有共同的东西的人就是反-革命?”“好像是?”“那我搞不懂了。你先回去,让我想一想。我真怀疑这是在制造恶人。”
是吧!“阶级”这个词,不仅是赵怀德搞不懂,连李昭福也搞不懂。只是都说到“敌人”了,那是马虎不得的,不能搞不懂,搞不懂也得搞懂。就像一条路上人多拥挤得很,借光让一让是可以的,耀武扬威乱冲一气,那怎能行!好些事情最好还是商量着来,人与人之间有一些共同的东西,这些东西就是为了大家打商量时方便一些的,不能看不见,不能不用。李昭福有点搞不懂。
来赵家给赵怀德祝寿的除了赵家人,还有就是郭玉明派来的金算盘。郭玉明家近在咫尺,自己没来,派管家来了,也算是给了面子的。除了金算盘,周边的几位乡绅、地主也派代表来了,这些人都是听了王友晟的话才来的,多数人知道有赵怀德,但不是很了解。邻居除了张丰凯和一个叫郭玉智的,其他人没有过来。胡亮人也没有来,请王队长带来了礼物,说还没过七七四十九天,大孝在身,不好过来给赵怀德祝寿。
李昭福也没有去。这几年,别说金家台,再远一点的杜李、龙狮坳、下磨山坳、山阳,谁家有什么事,无论富与贫、尊与卑,李昭福图个人气,都参加。赵怀德看到金算盘他们来了,也就盘算着李昭福也应该来,可直到开席都没见着李昭福,也没见着田毛头,他很是不解。
赵怀德很想问一问李昭福能不能从他那里租一些田来种。都想了一两年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说。他希望李昭福能来,他觉得有些话现在可以说了。
他给各桌敬了酒后,找到高良才问他:“其他人不来也就不来了,这李昭福怎么没来呢?”高良才笑了笑说道:“李家和刘家是什么关系你不知道?他能来喝你的酒吗?”
赵怀德傻了,他知道高重五等人抓到了羁押所,他以为刘伟也被抓去了,可他怎么也想象不出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支支吾吾问唐三赖:“唐乡长!刘伟怎么啦!”“谁,刘伟?”喝了三杯酒的唐三赖,酒力早就在他脑门那里转悠了,说道,“刘伟没怎么啦,怎么啦的是成子!今天人多,我也说说,成子还不只是进了县看守所那样简单,肯定要判刑,判个十年八载的,等他在牢里长了白胡子才让他出来。这些都是我们赵副村长的功劳,我们赵副村长揪出了金家台最大的阶级之敌人,最大的反-革命!”赵怀德不知道什么是阶级之敌人,什么是反-革命,但他知道坐牢是什么意思,十年八载是一个怎样的时间跨度。想起这几天邻居们的反常表现,赵怀德这才意识到一定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意识到一定是自己说成子睡觉打鼾的话把成子给害了。他的脑海中顿时出现了成子被别人打死在黑屋子里的情景,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赵小满看出了不对,连忙喊“爷!你怎么啦!”可怎么喊,赵怀德都不吱声,两眼直直地看着前方。
赵怀德病倒了,李半仙来了,他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赵小满找不到系铃人,只得去找刘喜豆。
这几天关于成子的各种消息到处都在传,刘喜豆也不知道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所以她不知道怎样应付赵小满的请求,只得去找刘金殷。
还是在李昭福的中堂,刘金殷说:“不管他!”李昭福说道:“赵怀德要是一个恶人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成子的事和赵怀德可能是有关系,但他决定不了成子的生死。不能因为这事也把他给害了。”
刘喜豆挺着个大肚子下山,去了赵怀德家。对病榻上的赵怀德说道:“赵爹!我听他们说了,成子的事是他自作自受,和您没关系。您看在小满、金成份上,好神把病养好吧!”
刘喜豆从赵家出来,看到黑暗处有人,走过去一看是李昭福。
“说了?”“说了。”“你说成子是不是活不成了?”“暂时不往这方面想,往好的方面想一想。”“就这么等着,没地方去说理了?”“我们平头百姓,哪能知道那么多的理。我们只知道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施肥。等庄稼熟了,收回来了,我们高兴,我们笑,笑个不停。除了这些,我们还能知道多少其他的道理。又有谁会听我们讲的道理,他们认为他们比我们懂些,懂得多。”
刘喜豆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家的意思。过了一会,李昭福听到了刘喜豆在呜咽,他走过去扶住了她的肩头。李昭福的这个动作,对刘喜豆是有好处的,更是她内心的期待。她能感受到亲情,这亲情能使她树立起生活的信心,承担起家庭的责任,也能为她平添战胜困难的力量。此刻,他们都没有意识到不恰当的羞涩,只有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信任和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