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林的病越发严重了,她几乎下不了床,也吃不太进去东西,可黎曦每次来看她,她却总是会问到逸晨。黎曦不明白,她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为什么老是惦记一个早就被领养走了的孩子,而且黎曦明显感觉到,随着病情越来越严重,季林似乎越发着急,提到逸晨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黎曦总是找各种理由搪塞,一次次忍着烦躁不耐,终于在今天爆发:“够了!你为什么老是提他!他有什么好!一个满嘴谎言的骗子,值得你惦记十年吗!”
黎曦双眼赤红,胸腔剧烈起伏,这些话也不知是说给季林的还是说给自己的,他咬牙,转身拿起外套,逃也是的奔出了病房。是啊,那样一个人,值得他惦记十年,费尽心机算计,用尽手段报复吗!值得吗!嗯?!
白色的雪花从天而降,这是入冬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寂静无声。黎曦就这么拿着大衣,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任由雪花飘落在了他身上,他却不觉得冷,只觉得一片茫然。太累了,恨一个人,真的太累了。
回到家,黎曦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声音充满着疲惫:“喂,梁Sir,你再帮我个忙......”他想,就这样吧,放过逸晨,也放过他自己。
逸晨的腿被生生打断,让他在床上几乎躺过了整个冬天,这段时间竟没有人来找他麻烦,安逸得他都有些不敢置信,然后伤好后,他被直接送出了监狱,说是表现良好,提前释放。原本三年的刑期,才不过堪堪过去一年。直到出了那扇铁门,逸晨依旧有些恍惚,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那些人想出来的新游戏,或许他只要迈出一步,就会被重新抓回去,然后那些人会嘲笑他的异想天开,欣赏着他的难以置信,再狠狠打他一顿,让他回到现实。逸晨觉得,这样的发展似乎才合理,所以他没有动,他就那么站着,等着什么时候那些人再他把带回去,就这样,他站了一个下午,才终于迟钝地意识到,他是真的被放了。
黎曦怎么会这样放过他呢?又或者,黎曦是想到什么新的办法惩罚他了吗?逸晨有些混沌地想着,然后他发现,其实黎曦什么都不用做,老天已经给了他最好的惩罚。
他来的时候孑然一身,现在出来,依旧一无所有。他的东西都在黎曦家里,可事到如今,他已经不会再回去取了。他没有亲人、朋友,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不会有人来接他,他也不会去找谁。他没有可去的地方,没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甚至身无分文。可是他的惩罚还没有结束。
逸晨原本便没有文凭,也没有经验,什么都干不了,如今又有了案底,更难找工作,思来想去,他还是干了老本行。工地里的头头看他呆呆傻傻的,也不知是同情还是可怜,竟同意了让他去搬砖。他的身体终于在多次伤害后跨了,即便不曾偷懒,干起活来也比别人慢上许多。搬砖的工人按块儿收钱,一天一结,一天下来,他也不过能得个50元钱,财务看他不顺眼,便只给了20,对他说爱要不要,不干就滚。工地里的其他工人也排挤他,休息的时候,大家都坐在阴凉处乘凉,只有逸晨一个人坐在太阳底下,手里握着仅有的二十元钱发呆。他没有地方住,晚上就偷偷睡在工地里,后来被人发现撵了出去,他就睡在公园或者马路边,他仅有的那些钱,连吃顿饱饭都是奢侈,又何谈住公寓或者旅店。
这天夜里下起了大雨,逸晨躲在公园的座椅下,忍着浑身上下的疼,缩着身子,昏昏沉沉睡去,终究还是着了凉。他在监狱里被溺过水,肺里落下了毛病,一着凉便开始咳个不停,工地里不再要他,他便连仅有的经济来源都没了。他就躺在座椅上,整日整夜地发呆,懒懒的,也不想动。他想,黎曦是真的放下了吧,或者,是连报复都懒得报复了,也或者,早就忘了他了。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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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吵架过后,黎曦便很少去医院了,只是偶尔去送些东西,看看季林的情况,即便见面,季林也没再提让黎曦去找逸晨的事儿。这天,医生给黎曦打电话,说是季林的病情急转直下,或许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了。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铺一听到,黎曦的心情还是十分沉重,他推掉了所有工作,打算在医院陪季林过完最后的日子。他与季林的感情其实说不上有多深,但照顾了这些年,黎曦也早就把她当成了母亲一般的存在。
季林知道,黎曦其实是个嘴硬心软的人,也重情谊,有些事情,她本想带进土里,但那天黎曦的态度却让她知道,还惦记着逸晨的不止自己,当初的事,黎曦始终没有忘记。季林这一生虽坎坷,但也算问心无愧,她一直守着孤儿院,其实是有着为善助乐的心的,唯有逸晨的事儿,成了她这辈子的遗憾。
弥留之际,季林终于敢说出当年的真相。
彭浩不算个正常人,在表面光鲜亮丽的皮囊下,包裹着恶魔的灵魂。他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因为工作的关系,他喜欢征服的快感,所以一开始,他确实是想带走黎曦的,因为黎曦一看便是头充满野性的豹子。逸晨却几乎完全相反,他胆小怯懦,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老实说,要不是因为黎曦与他走得近,彭浩根本不会注意到他。可就在那天晚上,他看到了逸晨身上的执拗、倔强、勇敢和坚强,嗜血的欲望疯狂滋长。吸引彭浩的其实还有一点,逸晨是个安静的哑巴,这会给他省不少麻烦。于是顺水推舟,彭浩答应了逸晨的请求,连夜便将人带走了。
彭浩并没有把逸晨带回家,而是带去了一个租的小房子里。那里是逸晨的地狱,也是他噩梦的开始。季林因为不放心,曾偷偷跑去看过一次,那场景让她终身难忘。逸晨几乎脱了相,像动物一样被关在笼子里,彭浩白天工作,有时想起来会给他留些食水,有时忘记了,逸晨几天都吃不到东西。
殴打、罚跪、挨饿是常事,彭浩有时还会顺手拿些小工具,烟头、打火机、衣架或者胸针什么的,可逸晨最怕的,是家里的壁橱和冰箱,它们一个黑暗一个阴冷,任他怎么拍打挣扎都出不去,让人恐惧也让人绝望。逸晨的幽闭空间恐惧症就是这时候得的。
打到孤儿院账上的钱每月按时会到,季林却觉得那些钱十分烫手。她也曾想过报警,可彭浩似乎察觉了什么,他是个还算有名的律师,几句话便说得季林什么都不敢做了。
后来,彭浩带逸晨搬了家,用别人的名义租的房子,季林再找不到,也不敢再找了。这件事成为了她这一生最后悔,也最难以启齿的事,她只能默默祈祷,希望彭浩可以良心发现,或是逸晨能够早日脱离苦海。
剩下的事,季林并不知道。也许是祈祷真的奏效了,彭浩死于酒驾,却是在八年之后,逸晨就在那样的日子里独自苦苦挣扎了八年。彭浩死后,逸晨的生活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他身上有一堆毛病,幽闭空间恐惧症,社交恐惧症,不会说话,他还没有文凭,只能靠做些体力活维持生计,直到遇到了黎曦。
残忍的真相剖开,黎曦不敢置信,如果逸晨是为了他才甘愿离开,那他这十年的恨意算什么,他这些日子做的又算什么!不,不可能,不会的,逸晨只是想要有个家,是为了过好日子才离开的,季林一定是在骗他,这么荒唐的理由,怎么可能……
黎曦浑浑噩噩地走出病房,不知想到什么,疯了似的往家的方向跑,又突然意识到,逸晨已经不在那儿了;他给梁Sir打电话,又突然想起来,逸晨已经出狱。他疯了似的想找逸晨,可突然发现,他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