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峰在红楼区的外围收获比家里要大。碎玻璃和破纸箱纸盒是收益最好的项目,秋风秋雨中,财源滚滚。天气又渐渐冷了,胡弄了一春一夏的窗户,总不能让裂了纹、破了洞的玻璃招摇于市,带着霜花步入冬天。不管穷富,谁家也得过冬呀,家里再没钱也得想办法换。办法有两种,一是向单位要,二是用钱到房产科买。单位单位,那就是党组织的象征,除了右派分子老实孩子和没有改造好的妓女王十娘家,温暖的光辉总要或多或少照临几丝几缕的。换下的碎玻璃怎么办,又不多,两块三块,顺手便丢在外面。于是就成了宝峰们的囊中之物。
宝峰和宝娟的囊,有时是一个纸盒箱子,有时是个破麻袋,没有一定的拾荒用具,碰到什么用什么,一把一利整。这是他们的原则。因为宝峰的拾荒始终处于半地下的状态,不能让老师同学知道,也不能让家长邻居知道,知道了就坏菜了,做不成事!通常是当天的收获当天就处理掉,当天的收获当天就能见到钱,不管多少总有现金入帐,到了晚上没事人似的,干净着一双手脚回家吃饭睡觉。明天再周而复始。
这就是那个秋天宝峰和宝娟的业余生活。可时间长了,宝娟提出了抗议要求休息,她要跟同学玩几天,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游戏是她的权力。宝峰救助他人视为事业的金钱积累,在妹妹眼里一分钱不值。开始她只是新鲜,只是好玩,能跟哥哥在一起到处疯。为了拢住那颗渴望游戏的心,他始开物质奖励之门,从收入所得中拨出巨款,隔三天一支冰棍或一根冰糖胡芦,宝娟的玩心有所收敛。
可好了没几天,又开始闹情绪,态度越来越坚决,就是隔两天一物资刺激、隔一天一物资刺激,也不管事。坚持了两天,宝峰也就松口了,反正拾荒的黄金季节已经过去,他在这个秋天获得了钱的最大的增值。宝娟放假,放假,玩去喽!宝娟不爱钱,爱的是女同学间玩的乐趣。
那时的孩子都玩些什么哪?没有电脑打不了游戏,家里没有汽车不能跟大人任意去兜风,公园里也没有游乐园过山车,可那时候的孩子们是快乐的,很会玩,花样翻新,玩出了创意。女孩子踢毽子,跳格子,跳绳,跳猴皮筋,抓嘎拉喀;男孩子滑冰车,骑单腿驴,射弹弓,弹玻璃球,打车链子烟火头枪,等等,不一而足。这就是生活,不花钱少花钱也能玩得兴高采烈。拿踢毽子来说,毽子有两种,一种是用“大钱”或汽水瓶盖,也有用螺丝帽的,穿上鸡毛,人称鸡毛毽;一种是用布缝的,把六块各色不一的花布缝在一起形成立体四边形,然后装进玉米粒或其它重物,人称布毽子。小女孩玩的,大多是大小不等的布毽子多。布毽子玩起来,不像鸡毛毽子那样贼,踢到空中腿脚可以多作出一个花样、一个优美的慢动作,毽子还可以像一张饼一样大面积摊开稳稳地粘在脚面上,之后,转换角度传递给另一个玩伴,犹如桑巴足球。小宝娟玩布毽子玩的最好,她有三个大小不同的布毽子,有里面装小米的,有里面装高梁米的。装小米的是大个的布毽子,软花布,能粘在脚面上的那种。她人长得机灵,踢毽子时一双秀目跟着毽子上下移动,腿的动作有坐式和跪式、飞燕式,换腿转身,动作灵巧轻盈,远远望去犹如鲤鱼跳龙门,活泛、自然、可爱。而男孩子的玩法比较野,像踢足球,骑单腿驴,打车链子烟火头枪,危险刺激,带有火药味,像女孩子集邮,收集糖纸和香烟盒,他们大部分人是不屑一顾的。有些玩法是有钱的孩子才能玩得起的,你像足球,乒乓球,红楼区的全班同学只有跩爪子王越家有,别的孩子想玩,只有低三下气地去笼络他。当其时,也有不花钱自己制造的玩具,你比如铁轱辘圈,找根长铁丝就行,大大小小的男孩子几乎都有一个,在人行道和马路上侧目可见。还有冬天滑的那个单腿驴,制作上虽麻烦些,得家长和哥哥参与,但几乎也用不上一分钱,宝峰玩的那个单腿驴是丑丫头魏玉莲送的,大方、阔气,木料精良,冰刀和一双钢钎在同学中数一数二,显然这是她哥哥用过又送给她的玩具。骑单腿驴跟学骑自行车差不多,首先得保持身体的平衡。下过雪的马路被车辆碾压太阳晒化后,路面自然结成了一层冰,没三五天便成就了一个男孩子驰骋的冰场。放了学,吃罢中午饭,男孩子们三一群两一伙背着各式的单腿驴离开了红楼房区,来到中华路上,摆开了战场。胜利路,他们是不去的,那里雪扫得及时,而且有交通警,车辆又多。其实多也多不了哪儿去,一到夜里,路面就空了;白天只是公交车像个没头的蜜蜂,往反缓行着,重型车辆不多,钢铁厂全靠铁路运输,倒是有一段时间半夜里滚滚烟尘,闪电般地通过无数辆军车。胜利路和胜利广场一样,是政治文化的符号,风起云涌的,这座城市发生的所有大事都与它们有关,宝峰们生活在胜利路边上,幼小的心灵感同身受了政治风云的变幻,政治人物的你方唱罢我登场。中华路则不同,打个比喻,胜利路是一条南北走向横贯都市的大河,那么中华路就是一道小水沟,小河叉子,自然西哈努客亲王去千山游玩赏景不会经过这里,***他老人家送给钢城百万军民的那颗大芒果的感恩大游行大展示,也不会在这条路上缓慢行进。这里是自行车的天堂,孩子们的乐园。宝峰背着单腿驴来到中华路,没过一会儿魏玉莲带着小宝娟准到,她是不会放过任何机会的。她玩的当然不会是单腿驴,而是一个宽大的冰车,她带着宝娟哪。单腿驴她是会划的,只要男孩子能做的事她都能做,看那张脸就有阳刚之气。她对谁好,就是要对谁好,从不避嫌。按现在的话说,她是很阳光的一个女孩!这时,小宝娟坐在她的腿上,冲哥哥大声喊:你划过来,咱们赛一赛。当然,他是不愿意输给她们,于是停在一条起跑线,听到一声喊,奋力挥动双臂向下坡路划去。冰车上的两个女孩子,喊着、叫着、笑着,紧追不舍。这可能是丑丫头魏玉莲最开心的时候。
说起游戏和娱乐,那时候还有两样值得拿出来说上一说。宝峰的隔壁黄洁家,爸爸妈妈都是工厂里文艺队的活跃分子,说拉弹唱有那么两把刷子。无怪乎黄洁的说话举止自然带出一股洋气。越往大处长身板腰条,跟别的女孩子比就是不一样。那是艺术栽种下的种子呀。隔三差五,逢个礼拜天,她家就会来一批朋友。这朋友来时大多是饭后,从外面带来一身又一身寒气,敲门寒暄着进屋说话。饭后欢聚,是那个时候的时代特征,吃是天大的问题,吃饭得有粮票,话又说回来,有粮票没钱票也不行。所以除非至亲老友,很难听到谁家饭桌上多出一双碗筷的声音。家家户户如此,概莫能外。听出这一番热闹,宝峰知道隔壁又要唱戏了。果不其然,过不大一会儿,从黄洁家就传出胡琴之音,宝峰赶紧把饭桌上碗筷收拾在盆里,到厨房去刷碗。黄洁家的门是敞开着的,里面哼的哼唱的唱已经热闹起来。她家朋友来多了,往往要唱出一场大戏,锣鼓家什,生旦净末丑,全乎着呢。
唱的自然是现代京戏,李玉和,李铁梅,李奶奶,和阿庆嫂刁德一之类的。宝娟这时就会自由出入黄洁家,跟黄洁的弟弟黄山黄鼠狼套近乎,坐在小板凳上全神贯注地听戏。他们还小,虽然也是同班同学,那种意识还没有。宝峰就没那么方便了,他只能站立在厨房,磨蹭着刷他的碗筷。宝峰家的家务是各有分工的,这也是此时在屋子里看管他弟弟宝海的宝芹菜的主意。她要治理天下的话,不会让全国人民有半个小时的空闲,二十四个小时都会给你安排得满满的,还能保证没有贫富差别。宝峰很难说出宝芹菜有啥特别爱好,钱、干净、班干部,样样上心,也愿意看别人唱歌跳舞。可啥时也没表露出来有啥才艺,所以,她是劳动委员,而不是文艺委员。如黄洁家这番如此敲打唱念,红楼区每座楼都有那么两三家,热闹起来左邻右舍一两个楼门洞皆跟着借光。若到了夏日黄昏,拉出了队伍在院子里的当院唱,业余的还能唱出专业水平。
为啥?观众的热情高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