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友才的小女,王毓英比文娟还大一点,早就到了出嫁的年龄了。不过她有点傲气,眼光高,因为这,婚事上也就艰难了些。
她以前过继给以远房伯伯,日本人来的那年回来的。在养父养母家,她上过学读完了高小,是这一带,除了郭玉明家的郭宝麟,读书最多的,比成子读书还多。
那年,王毓英回到自己家没几天,家里的人还会不经意间把她忘了的时候,她就不得不跟着认识、不认识的人往外跑。有说日本人从东边打来,也有说从北边打来,不知道往那边跑才对,王毓英慌了神。当时家里的人除了父母、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嫂子和一个姐姐,他们都比自己大。她不敢跟着比她大的人,她担心他们把自己甩了,就像她的养父母那样。在她认识的人当中,只有大哥的女儿比她小,她觉得只有紧跟着大嫂郭秀秀和她两岁大的女儿王桂香才安全。她们一起在西山躲了三天,饿了三天之后,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家里的饭菜都做好了,她美美地吃了一顿,睡了一觉。
当时回来的人不多,好像只有牛头岘的张傻子家的人回来了,应该是最早回来的。回来后大家都忙着收割早稻,王毓英不会做,也不能闲着,就打杂,送水送饭什么的,倒也自在。那天太阳西沉快收工了,王毓英从租种的李家田出来,走到曹家门口的木桥时,看见一个人被一条狗追着跑过来。
这被追的人是唐三赖,他因为前两天帮张家做了一两件小事,得了一餐饱饭吃,就还想去做事吃饱饭。可没想到的是跑兵回来的人多了以后,张丰凯选择的余地大了,也就不想要唐三赖这号人了。唐三赖去了几次都没找到事做,没吃到饭,后面几次甚至唆狗咬人。这次,唐三赖慌不择路竟然反向跑到这边来了。
那狗追上了唐三赖,把人扑倒了。王毓英吓得不行,躲到了一棵树的后面,其实狗没有过桥来,王毓英不用怕。
过了好久,肥肥胖胖的张十六才跑过来,出着粗气骂道:“唐三赖!我告诉你,别让我再看见你。下次我再看到你,我见一次打一次。你这从头烂到脚的家伙!”
张十六走后,唐三赖试着爬了几次都没有爬起来。王毓英走过桥去帮忙,这才知道唐三赖的脚崴着了。王毓英把他扶起来,扶着过了桥,又找来一根木棍让唐三赖拄着走路。从金家台过去,也可以走到他躲避风雨的地方——山阳的那座破庙。
第二天王毓英将锅底的锅巴捏成了一个饭团,放在饭菜一起带到了田头。她放下饭菜就去金家台,从那里下山找到了唐三赖说的那座破庙。她把饭团递给了躺在破席子上,奄奄一息的唐三赖。
这之后的几天,天天如此,直到早稻割完,晚稻插下去,唐三赖过了十几天舒心的日子。这之后,王毓英没有再去破庙了。等唐三赖脚好一点,再次来到苦枣树下找人,再也没见到王毓英了。直到过年前的那次,远远地看见了,还不敢确定。又因为急着去拿人家给先人培土留下的祭品,他再一次错过了和王毓英说话的机会。正是那一天,刘喜豆将他赶出了金家台。离开前,他没来得及和王毓英告别。
唐三赖小半年没有找到王毓英,那是因为王毓英出去了,不在金家台。一天,王友才发现大女儿王毓秀和魏长定单独在一起,很是气愤,决定让王毓秀和王毓英一起去下湾的叔叔家住。王友才想找到一个好人家尽快把王毓秀嫁出去了事,没想到王毓秀拒绝了所有的媒人。临近过年王友才执拗不过王毓秀,才把人接了回来。
当唐三赖衣锦还乡来到金家台下的木桥边,哦!不对,木桥已经不存在了,变成了坚固的石桥。当唐三赖来到石桥边,听到那一声“赖子哥”时,唐三赖的心旌摇晃了起来。
王毓英到乡政府工作这几个月,从文化程度上讲是适合的,除了黄克俭、张顺生、周梅,王毓英的文化程度排在第四位,比雷雨田、喻仁庆都高些,他们俩高小没毕业,就花钱买了文凭,进了政府机关。至于前几天来的曹二宝更是不行得很,连假文凭都没有,还没事的人一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曹二宝是赵怀德放出来的那天,他妈妈送来杜李的,一早就来了,没遇上刮风下雨。等唐三赖回到乡政府,见曹母和曹二宝受了冷落很是过意不去,陪了很多不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歉意,唐三赖让曹二宝住在自己的旁边,也就是暂时空着的周梅房间和自己房间之间的那间房间。这一安排让唐三赖后悔不已,好在曹二宝不常在这里住,甚至来杜李的时间也很少。不过隐患还是有的,曹二宝不止一次地向唐三赖和其他同事打听周梅、王毓英的情况就是证明。这使得唐三赖加快步伐,抢先把事情敲定了。
周梅对有新的同事来是乐意的,她延续了以前的思维,认为现在的杜李乡政府,有四个旧政府遗留人员、有四个解放后进来的人。这样从人数上可以实现均等了,她相信解放后进来的人很快就会超越旧政府遗留人员。他对张顺生、雷雨田、喻仁庆或多或少都有些看法,他认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毛病那就是不主动找事情做,不愿意主动承担责任,是典型的“有利上,没利推”的官僚。可当她看到曹二宝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时候,她彻底傻眼了。也为她作出请求调离杜李的决定找到了最后一个理由。
曹二宝当然不知道周梅想离开杜李,一个劲地和周梅套近乎。他一开始是缠着王毓英的,后来他发现王毓英不仅对自己毕恭毕敬,有求必应,对唐三赖也是一样。曹二宝知道唐三赖的过去,一点都看不起他,很想跟唐三赖比一比,很想把王毓英抢过来。无奈,他没有唐三赖这么好的条件,他不能天天待在杜李,他妈妈三天两头打电话来说想他,说炖好了母鸡在等着他。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放弃王毓英去找周梅。
一次周梅问曹二宝:“你知道我们国家的国土面积是多少吗?”曹二宝说道:“我爷跟我说过,一百多万。”“一百多万什么?”“一百多万就是一百多万,还有什么,没什么了。”教科书上写的国土面积是一千一百四十万平方公里。曹二宝数字记错了,连单位都不知道。
周梅还问曹二宝几个人脑筋急转弯的问题,曹二宝都没答上来,曹二宝早就听别人说东乡的人傲得很,看来这话一点也不差。曹二宝以前就看不惯东乡人,现在更看不惯了。
王毓英确实比较看重曹二宝,其中主要原因是曹二宝的父亲是长风区管委会的副主任。王毓英也没见过曹二宝的父亲,但见过清水坪的杨副主任,她把杨副主任看成是曹二宝的父亲。那天,也就是李昭福把被褥挑进乡政府后的第三天,当周梅下了班依然要回金家台时,被王毓英拉住了,说道:“我的床都铺好两天了,还没在上面睡过,今晚,我们就不上金家台了吧!”这样,周梅和王毓英才住到了乡政府。那天曹二宝就在杜李没有回长风,王毓英和曹二宝说了好一会话,唐三赖没有找着机会。
下雪的那天晚上,周梅是在金家台睡的。而王毓英一个人睡在乡政府的房间。凑巧的是曹二宝又被他妈叫回长风镇了。办公室对面楼的二楼就住着两个人,一个是楼梯间过去第二间的唐三赖,一个是第四间的王毓英。
王毓英是想回水井边的,唐三赖说:“这是清水坪第一次枪毙人,枪毙的还是我们这里的人,我们不能放松警惕,所有人暂时不能回去,出了事情好应付。”王毓英没有走,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王毓英又想到了回水井边,可下起雪来了。唐三赖站在办公室门口大声说道:“下雪天,留客天,留我不,留!”王毓英说道:“不是‘下雪天’,是‘下雨天’。”唐三赖笑着说道:“‘下雪天’也是‘留客天’,只要客人想留下,‘太阳天’也是‘留客天’。”
王毓英终究是留了下来,没有回家。那一夜北风呼啸着,风的声音把其他的声音都湮没了,那一夜大雪铺满了大地,掩盖了大地上所有的痕迹。那一夜,当天边有一抹亮光的时候,贺憨头拉响了他的二胡。二胡的声音有点瘆人,这瘆人的二胡声传得老远老远的同时,也在唐三赖空旷的房间里拐了三个弯,挤进了唐三赖狭窄的耳蜗里,吵醒了耳蜗后面的那根神经。光着膀子的唐三赖动了一下,搂了一下同样光着膀子的王毓英。他极力躲避着暖和的被窝之外的任何东西,因为那些东西都是如此的冰冷刺骨,以致不敢触碰。可他没法躲避灰白的窗户外传来的瘆人的二胡声。王毓英说她刚才梦到了苦枣树下那个摇摇欲坠的烂木桥和那桥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唐三赖笑了,说道:“那哪里是桥的声音,分明是贺憨头的二胡声。”王毓英细心听了一下二胡的声音,说道:“不像。”唐三赖说道:“那会是什么声音?”王毓英不敢往下说,因为在她刚才的梦里,桥上站着的是成子,因为成子站在桥上,那桥才动起来的。